Small talk.

『別哭……別哭啊……』

那個聲音彷彿又響起來，在這空幽的霧谷裡迴盪著，若有似無。

他想張開眼，可是沒這麼做。淚從眼角滑下來，流過細緻的臉龐，順著頭髮滴下來，在池子裡打起一圈漣漪。

『別哭了……』當淚珠撞擊池水的剎那，幽幽的，一闋聲音若有似無的迴盪起來。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『別哭了，孩子。』多少年以前，這是他最常對她說的話。

她的臉上總是掛著兩行或更多淚水。

『他們欺負我……』小女孩揉著紅噗噗的臉頰，啜泣著訴說鄰居小孩對她的惡行惡狀。

『……』

他總是默然。

『……乖，別哭了。』擦乾那張小臉上的淚珠，他說。

沒忘記那個誓言──『我會把她當成最重要的人一樣照顧她。』

但事實是，他連一個快樂的童年都沒辦法給她。

『再見……』他還記得她要出嫁的那一天，依舊是，梨花帶淚。

『別哭了，孩子。』他輕撫當年那小女孩的臉，披著嫁紗的那張麗緻的臉。

他站在城牆上目送他的小女孩，讓她回到同類的身邊應該是正確的吧，他想。

只是，好遠啊，這距離。

『我會回來看你的……不可以沒空……』臨走之前，她說。

『……』

他依舊默然。

好多年以前，他總是沒空陪她。

他也想自己帶著她，去爬山、或是去河邊抓魚。

可是，他總是沒空，每天當保母要來帶走她，他也只能祈禱著那些愛欺負她的小鬼們別再作怪，然後擦乾那張小臉上的淚水，對她說聲『別哭了，孩子。』

只是她依舊每天都哭著回來。

『他們說我是妖怪、不跟我玩。』那對尖耳朵無精打采地垂下來，它們的主人抽泣著。

『……』

『別哭了，孩子。』

而當他終於有空了，卸下了首領的職位，不會再累到連陪她玩個捉迷藏都睡著。

只是，她已經是個少女。

是他完全不懂，也幫不上忙的年紀了。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很多次，他想答應她的要求。

『陪我去逛街好嗎……』她抬起臉問他。那張臉上已經沒有淚水了。

只是，很多次之後，他再也沒聽到這樣的請求。

因為他總是覺得，一個大男人陪著小女生去逛街，怪不好意思的。

『等我有空吧。』他還是這麼告訴她。

「如果是去看展覽的話，我就可以陪妳去了……」他偷偷的想著。

只是，他終究沒有等到這機會。

『我今天和小靜姐姐去看展覽耶~』有一天，她開心地如是說。

『……』

他默然。

早知道，面子算什麼呢，唉……

聽著她興高采烈地敘述著，他不禁感到些許的忌妒。

還有，後悔。

如果能回到過去，只要是你所希冀的，我都可以答應。

即使丟掉了首領的位子，也沒有關係……

多少個夜晚，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，這樣想著。

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、在她還沒有搬到她自己的閨房去的時候，他應該至少要醒著陪她看看月亮的，一次也好。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『等妳回來，我們一起到屋頂上去賞月。』

其實他想說的是這一句。

只是，看著她淚眼婆娑，不知怎的他說不出口。

『……』

他只能默然。

其實他一點也不想她離開的。

只是，對方派人千里迢迢的來提親的那一天，他想到的只是要如何補償她。

過去，沒能給妳一個快樂的童年、也缺席了妳的少女時代，那麼，妳的未來至少要好好的過。他想。

在自己的同類身邊，應該會生活得比較快樂才對。

因著這個想法，他說──

『看看她的意願吧。』

聽阿月說，那孩子哭著答應了。

是喜極而泣嗎?他那時想。

只是，在一次回想起來，阿月的眼睛裡似乎充滿了責備。

「是不是又做錯了呢……」

每次，他想要問她，只是一看見她的眼睛，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。

『……你很捨不得嗎?』後面傳來一把聲音。是阿月。

『……』

『她並不想離開你啊，傻子。』阿月說。

『……』

他只有默然……。

他知道了，為什麼她會哭著答應。

『……等她回來，我們一起到屋頂上去賞月吧……』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只是這個願望從來也沒有實現。

他早該知道的!當她的夫家出現的時候他就應該知道的!!

她是當年反政變份子的遺族啊!!怎麼能這樣讓她回去……

『她被激進份子暗殺了。』

當這句話傳進他的耳朵，他的世界彷彿在瞬間崩潰。

忘記是誰告訴他的了，那聲音好遙遠，好遙遠……他的腦袋裡一片空白。

混沌、毀滅……絕望、破壞、殺戮……為什麼……為什麼他會想到這些詞彙?

不……是假的……這是假的……她怎麼會死……開什麼玩笑……她說過會回來……

不可能的……不可能的……這一定不是真的!!!

你們哭什麼……我說她不會死……不……你說什麼……她的遺體會被運回來?

搞什麼……她沒死……怎麼會有遺體呢……怎麼會這樣……冷冰冰的……妳為什麼這麼蒼白……醒來啊……這深紅色的是什麼東西……

死了……真的死了……臉上還帶著淚痕……

真的嗎……真的死了嗎……為什麼妳不醒過來……說話呀……說什麼都好……

妳要什麼我都答應妳……求求妳……醒過來……

我現在就去辭掉首領的職位……我們到樹林去玩捉迷藏……我陪妳去逛街……我們去看展覽……什麼都可以……我幫妳回絕了……什麼鬼提親……妳只要留在我身邊……回來我身邊……

『別哭了……』阿月的聲音。

『……』

他的臉上爬滿淚水，是他的抑或是她的淚水，止不住地從臉上滑下來。

誰殺了妳……不能原諒……混帳……不能原諒……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當他回過神來，眼前的是廢墟。

『笨蛋啊你……連她父母的墓都毀了……』阿月站在他身旁。

「匡噹」一聲，他手中的刀掉落。

『……復仇了……她也不會醒過來……』

『御風……』

『……』

風颳了起來，瑪斯的廢墟靜悄悄的站在月光下，淒冷。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多少年了?

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

在那個恐怖的夜晚，瑪斯一夜之間滅國之後，過了多久了?

不……他已經不記得了。

在那之後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這個地方，她葬身的所在。

也沒有別的人來，他悲傷的磁場連一里外的過客都有所感應，沒有人進得來。

『我想再看御風一眼。』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連這個願望都無法替她完成。

多少年以後，他抓著手上的日記，感受著她的氣息。

泛黃的紙張上有淚痕，她的和他的淚痕，還有一字一句都是她的心聲。

「我好想仔細的看一次你的臉，早知道就別答應提親了……這樣子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在你身邊呢?」

「好後悔我的決定啊……其實我願意等到你有空。」

「我不想離開你，我想回去和你一起看月亮。」

「我想再聽一次你說『別哭了』……」

「我想再看御風一眼。」

都是他的錯，她嫁得不快樂。

阿月說的對，她不想離開。

其實他也不想她離開。

我好希望妳能夠一直在我身邊……

他的眼淚滴落到養著蓮花的池子裡。

§     §     §

他坐在池塘邊的亭子裡，感受著那句隱隱約約的話語。

『別哭了……』她說『我就在你身邊啊……』

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妳笑的樣子、還有妳哭的樣子。

月光灑下，他的容顏依舊年輕，只是沾滿了悔恨。

他用壽命作為交換，讓自己以她熟悉的模樣存活著。

終究，也快到盡頭了。

只是這些年過得好漫長。

他流了多少的淚?

他再等，把眼淚全數還給她的那一天。

他等著，當自己以她熟悉的容顏再次陪在她的身邊……

讓她真正的喜極而泣那一天。

再一次，對她說出那句話……

『別哭了，孩子。別哭了……』

那聲音又再一次迴盪……低低的……

當淚珠撞擊水面的剎那……

『別哭了……御風……』